蔡百祥臨床心理師: 心跳聲裡的人生下半場

因為以前看的醫院實在太遠了，所以今天去看了一位新醫生，追蹤我的心臟狀況。

醫生是個大教授，一坐下來就看著我的藥單皺眉：「這藥怎麼會這樣開？」語氣很直接，接著當場調整了一顆藥，還說要我重新做心臟超音波，幫我安排預約的醫療人員像是八卦的跟我講「因為他不相信別人做的結果。」

離開醫院，我在等電梯的時候突然想起來，我的心臟狀況這幾年已經看過四個醫生了，幾乎每個醫生都要調整一下上個醫生開的藥物。然後我又想到，好像不只是醫生這樣，其實幾乎每個專業領域都一樣。

就像前陣子我在處理新治療所的合約（真的有在籌劃，不是唬爛的），文件輾轉經過三位律師，每一位都對上一位的版本有點意見；裝潢的時候也是，新的工班總要抱怨前面原始水電位置拉得不好，或說設計師畫的設計圖根本不實用；心理師的圈子也不例外，雖然我自己從不公開評論同行（但心裡有時候也會碎念兩句），偶爾還是會聽到：「那個某某心理師說你的技術蠻爛的。」

以前我會蠻在意的，現在比較能笑一笑了。不是誰特別壞，而是這可能就是人性。我們都想被看見，想讓別人知道「我才是對的」、「我才是更專業的那個」。最簡單的方式，就是指出別人的錯，這樣自己好像就能站得高一點。

但說真的，我也沒比較高尚。我也會羨慕嫉妒恨，甚至還蠻常的。看到別的心理師被邀演講、文章被分享爆量、工作坊額滿報名、把治療所/諮商所開成連鎖體系、跟高大上的人物有合作，我當然也會滿心羨慕，有時候還會覺得被比下去。明明大家都是用心工作，為什麼我就不被看見？明明我也有在努力，為什麼我就是沒被選中？明明我已經盡量與人為善，但還是很多人討厭我呢？

那種心裡的聲音很小，但很難完全趕走。久了我才體會到敵意、嫉妒、焦慮與防衛是人性很大的一環。這些負面感覺的背後，可能是一種想要肯定自己卻不太肯定得了的矛盾。是想要活得有價值，卻常常不太確定「我有沒有比別人差」。

人好像都在這樣的比較裡過生活，有時候像在排隊，希望有人會拉我們一把或是大家把你算同一國的，但更多時候，是邊排邊懷疑：「我是不是根本不在這個隊伍裡？」

越來越意識到人性複雜的我，開始慢慢減少接兒童跟青少年的個案，一方面是真的累了，耳根子也渴望安靜，那些需要跑來跑去、設計活動、維持現場秩序的日子，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太耗能。但更深層的原因是，我的心態也沒那麼純粹了。

我覺得兒童工作很簡單，但也很難。兒童工作仰賴一種很無來由的信仰，相信改變會發生、相信孩子會長大、相信家庭會願意一起努力。那種相信曾經很自然地存在我心裡，現在卻常常出現遲疑，甚至疲倦。

我不太能像以前一樣，蹲下來講故事、畫圖畫、用誇張的表情演戲、把每個我玩過好幾百遍的玩具想出新的玩法。我不是不願意，而是我感覺那股好正向的生命能量好像漸漸離我遠去了。我變得比較以前現實、敏感、界線分明、想要有自己的空間，也比較容易感到無力。看到一個孩子背後的家庭狀況、制度問題、長期累積的代際困境，我很難再像過去那樣，一股腦的說「還是爸爸媽媽，我們想想可以一起改變什麼」。

我偶爾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沒有資格再跟兒童與青少年工作。不是專業技術的問題，站在鏡子面前，我那雙曾經滿是耐心與理想的眼神，現在多了很多現實的雜訊與心裡的嘆息，我真他媽老了。

我沒有以前那種理想主義的衝動，不再那麼想「為孩子做點什麼」。或者說，我還是想從事助人工作，只是方式已經不一樣了。我比較能理解那些已經跌倒、已經覺得「不如就這樣吧」的大人們。我想陪的，慢慢的從剛要走路的人，轉而成那些走了很久很久，腳很痛卻不敢停下來的人。

我開始羨慕那些剛出社會沒幾年的心理師好一陣子了。他們的眼神裡有單純的光，對人還保有很深的好奇、相信與正能量。他們還相信努力會被看見，相信付出會有意義。跟年經的心理師吃飯時，我也會自己跟自己鬧彆扭，覺得我根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場合。我看著他們，是真心相信這個產業的未來是有希望的，但我對我自己沒那麼有信心了，我常常覺得人生真的好難。日子充滿了無奈、委屈、退讓、甚至是看不見終點的身不由己。

但也因為這些苦澀，我反而莫名的更能陪成人個案走一段。他們說的那些「不知道還能撐多久」、「我以為我可以過得去」、「我只是太久沒被看見了」、「我想這樣但又無法這樣」，我都明白。那種活著好累的辛苦不是一時的情緒，而是多年後才發現的那句：「原來我真的撐下來到現在，我真不容易。」

我陪成人個案走的，不是改變人生的快速解方（因為也沒那種東西），而是陪他們一起看著那些人生的反覆拉扯、承認那些自己該承擔的後果，然後讓它們可以有一個地方放下來。

很多人會想說，為什麼會人生會這麼難，難道是以前的選擇錯了嗎？人生怎麼變成這樣？但我覺得，選擇本來就沒有保證。每一條路都有代價，只是沒有人能事前知道是哪一種，說起來，人生活著運氣佔了一定比例以上。

我現在慢慢接受，所謂「自由」不是我們可以選擇什麼，而是我們必須自己承擔每一個選擇的後果。沒有人可以告訴你什麼才是對的，只有你自己能決定，要怎麼面對眼前的這條路。

我也越來越能理解，不快樂不是錯，不代表你做錯了什麼。有時候，正是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時刻，讓你開始看清楚自己真正想活成什麼樣子。

也只有在哭過、痛過、苦過、委屈過以後，快樂才會顯得特別真實。只是有時候我會忽然覺得，時間過得好快。那些能夠快樂使用的日子，好像越來越短了。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，像是我正在參加一場舞會，音樂已經放到最後一首，燈也漸漸亮了，但我還想再跳兩支舞，不為了表現什麼，也不為了誰，只是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舞會結束。

我現在沒那麼有心情跟孩子追趕跑跳碰了，但我更能靜下來，專注坐著，好好聽一個人說話，陪他走一段真實的人生。也許，這就是快要邁入老生代心理師的我，還能做的，也還想做的事。

回到家裡，打開心臟科的藥袋，又是那幾種：降血脂的、預防堵塞的、讓心跳慢一點的。幾個醫生輪番看過、藥也調整了好幾輪，數據上或許沒什麼問題，但我總覺得心裡有個什麼地方，一直悶悶的，可能是卡著人生的下半輩子吧。想一想，也許我還是會乖乖繼續追蹤這個心臟的狀況吧，畢竟還是想多活一點。

也不只是因為怕死，而是因為我真的還想陪人多走一點路。再多聽一些故事，再多看看那些在泥濘裡還願意努力往前走的人。雖然我還是會繼續激烈運動，拿命來滑雪，那真的是我覺得最好玩的事。只是未來會努力好好聽聽自己的心跳，人生不算無可救藥。

說不定，就算舞會的燈快亮了，我還是可以偷偷跳完這首最後的慢舞。為了自己，也為了那些在黑暗裡，依然咬牙活著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