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工作中,我對不同年齡的孩子,感覺真的很不一樣。我比較喜歡和幼兒園的孩子工作,而當我要面對高年級,甚至更大的孩子時,心裡經常會冒出一種沈重的無力感。
這當中最關鍵的一個原因是:小小孩的衝突,往往就是當下的情緒,哭完鬧完就沒事了;但高年級(以上)孩子的人際世界,已經在運作一套很複雜的規則,裡面充滿了社會性的算計和集體惡意。
面對後者,我常常覺得,我面對的不只是一個受傷的孩子,而是他背後那一整個開始學習如何殘酷運作的微型社會。那種惡意,我不僅不知道怎麼幫他們消化,有時候,連我自己都覺得很難受。
我諮商過的許多特殊孩子,像是ASD或ADHD,只要一升上高年級或國中,幾乎都會變成同學攻擊的箭靶。那些惡意無以名狀,但目的都一樣:就是要明確告訴他「你的社會地位比我低」。
我聽過幾個最直接的類似故事。有個孩子下課時被幾個人圍住,沒說什麼,就被打了一頓。事後,打人的人冷冷丟下一句:「因為你一年前在走廊撞到我,沒道歉。」我後來問那孩子有什麼感覺,他低著頭說:「我應該要練習跑快一點,就不會被打了。」
我聽了,心裡不只是心疼。我清楚知道,那個「理由」根本不重要,甚至可能是亂編的。重要的是,這個行動傳達的訊息是:「我可以對你使用暴力,時間和理由都由我決定,你連問為什麼、連反抗的資格都沒有。」這純粹是一種權力的展示。
但現在,更多的惡意變得更精緻,更無孔不入。除了傳統的孤立和嘲笑,現在多了一種「數位化的凌遲」,也就是網路霸凌。我聽過另一個故事,有個孩子被拉進一個專門為嘲笑他而開的LINE群組。把他拉進去,不是為了接納他,而是要讓他在一個公開卻逃不掉的空間裡,親眼看著大家怎麼議論他、笑他,貼出惡搞他的圖片。
如果他受不了退群,又會有人把他拉回去,就像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。如果真的有同學敢替他講話,那個同學馬上就會變成下一個被所有人針對的目標。這根本是一場有效率的社會化教學,它在教會每一個人:對多數人的惡意保持沉默,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法則。
這些特殊孩子的困境是多重的。第一,他們的神經系統和認知方式,天生就很難解讀那些複雜的社交暗示和人際潛規則。他們不太懂什麼時候該笑、什麼時候該沉默,就像別人也很難理解他們一樣。他們的直接,被看成白目;他們的焦慮,被當成失常。他們的「不一樣」,在一個要求所有人都高度相似的同儕體系裡,本身就被定義成一種錯誤,一種需要被糾正或排除的瑕疵。
讓人難受的是,人在被長期欺負時,為了保護最後一點自尊,可能會出現兩種反應。一種是否認,告訴自己「這沒什麼」、「我不在乎」,切斷感受,讓自己與真實的痛苦越來越遠。另一種是突然的攻擊行為,可能是大吼、反擊,那其實是恐懼和無力感到達頂點後爆發的自我防衛。
但可悲的是,這兩種反應往往會讓他的處境更糟。否認,會讓他失去求助的動機,更加孤立;攻擊,則恰好給了欺負者最好的理由:「你看,他就是有問題」、「是他先失控的」。他為了生存而做出的本能反應,反而坐實了排擠他的罪名,形成了走不出去的惡性循環。
第三重困境是,當學校系統基於專業,試圖給他們一些基本的生存支持,例如:允許上學習中心或資源教室、提供一個安靜角落調節情緒、或是作業適量調整,這份善意,常常會立刻點燃更多的惡意。
其他同學會把這看作「特權」,是一種不公平。於是攻擊他的理由,就從「你很怪」,升級成更理直氣壯的「你憑什麼有特殊待遇?」。這種指責,巧妙地把「排擠」包裝成對「公平」的追求,讓惡意穿上了道德的外衣,也讓大人更難介入,因為一處理就好像在懲罰「追求公平」的人。
同儕的惡意,很少是因為什麼深仇大恨。更多時候,它源於一種很平庸的邪惡:一種需要透過劃清界線,才能確認自己屬於哪裡的焦慮。欺負那個最「怪」的同學,是建立小團體認同最快的方式。
這麼做能滿足幾種很深層的心理需求:第一,釋放自己從學業或家庭累積的壓力,把痛苦轉嫁給一個更弱的人;第二,創造一種自己很有力量、能控制局面的假象,來掩蓋內心的各種負向感覺;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,它牢牢畫出「我們」和「他」的界線,確保自己穩穩地站在「正常」、「安全」的這一邊。
我看著這一切在眼前發生,經常感到一種系統性的無力。現在的學校系統,在種種因素的情況之下,對於這種日復一日、關係上的、數位化的攻擊和社會性排除,幾乎是束手無策。最後,壓力總會像迴力鏢一樣,以各種方式回到那個已經傷痕累累的孩子身上,而他最後學到的會是:你終究只能靠自己。
然而,這套模式不會在離開學校那天就結束。它只是變得更成人化,更緊密地和整個社會的階層邏輯結合在一起。在成人的世界裡,同儕的惡意和排擠,很少再用「一年前你撞我」這種幼稚的理由開場,也不只限於辦公室。它變得更優雅,也更系統化,滲透在所有的人際網絡和社會階層縫隙裡。
它發生在你的親友圈。當你的人生選擇,例如:不結婚、不生小孩、走非典型的職涯、沒賺到大家認為該有的錢,偏離了這個圈子期待的「標準人生劇本」,你就會慢慢變成聚會時那個被「善意關心」,卻在背後被議論的對象。
它發生在職場和社交圈,一個人的消費品味、怎麼教小孩、甚至平時的休閒活動,都會被無聲地衡量,決定他是被接納,還是被隱形地排除在外。它更是一種深刻的「階層性排擠」。當你的經濟地位、教育背景或社會資本,和某個群體有了落差,你會發現,對話的頻道自然而然地關閉了,邀約慢慢消失了,你被禮貌而徹底地隔在另一道透明的牆外面。
成人之間的排擠,是一種不需要說明的社會性死亡。沒有人公開指責你,你只是不再被視為「我們」的一部分。這種惡意的高明和殘酷就在於:你無法指控它,因為它彷彿從未發生;但它又無所不在,因為你被孤立的感覺如此真實。
所以,從高年級的教室,到成人的社交圈,那條冷酷的邏輯從來沒變過:差異就是潛在的威脅,而排除和自己不同的人,是鞏固自己群體認同、安全感與階級地位最直接的手段。
童年時因為「特殊」而被排擠的人,如果長大後沒有累積足夠的社會經濟資本,來抵消或重新定義這種「不同」,就很容易在人生的各種圈子裡,重複這種邊緣化的命運。他們童年的「特質」,會被成人社會重新解讀為個人的「缺陷」或「失敗」。
這就是為什麼,面對高年級以上的孩子,我總是感到特別沉重和疲憊。我在他們身上,過早地看見了成人世界那套複雜惡意與社會篩選機制的冰冷原型。我和幼兒工作,至少還能守護一種相對純粹的情感連結和發展的可能;但和這些大孩子工作,我必須陪著他們,一起直視那個正在他們身邊具體成形、他們正在被迫學習適應、而他們往往無力反抗的殘酷社會模型。
在諮商室裡,我能做的,僅僅是陪著那個內在早已傷痕累累的孩子或大人,一起辨識出這股惡意的真實樣子和運作規則,而不是讓他誤以為,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「不好」或「錯了」。我們一起面對的,是一個習慣於製造「異類」來鞏固「自己人」的社會。
而我那份對幼兒工作的偏愛,或許背後藏著的,正是對這無盡、且日益精緻化的殘酷循環,感到疲憊後,一處小小的退守。在那裡,惡意尚未被文明包裝,傷害也還有機會用一個擁抱來彌補。
(雖然說,我已經老到有點跟幼兒玩不太起來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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